原創 2017-03-09 高淵


他生在日寇飛機轟炸中,為此取名“徐抗敵”。

他曾擔任7年上海市市長,又轉任中國工程院院長,官至全國政協副主席。

今年他80歲了,又出現在習近平的座談會上。



前幾天,習近平在北京考察城市規劃建設和冬奧會籌備。在随後舉行的座談會上,出現了一張熟悉的面孔:徐匡迪。

徐匡迪今年整整80歲了。

他之所以出席這個會議,是因為他現在還擔任一個鮮為外界所知的職務。

2014年6月,中央決定由他擔任京津冀協同發展專家咨詢組組長。而京津冀協同發展,是習近平提出的三大戰略之一,另外兩個是耳熟能詳的“一帶一路”和“長江經濟帶”。

16年前的2001年底,徐匡迪卸任上海市市長,赴京擔任中國工程院黨組書記,後來當選院長。

2008年卸任全國政協副主席,2010年卸任中國工程院院長。徐匡迪現在還擔任中國工程院主席團名譽主席,常常被請到中央開會。

隻要不外出,他每天必到工程院上班,有時周末也去。

那天,他帶我走進他的辦公室。最顯眼的是,一面牆上挂着他獲聘英美俄瑞典等國工程院外籍院士的證書。

我問他,為何沒有德國?

徐匡迪笑道:“因為德國沒有工程院。”



80歲的徐匡迪依然儒雅親和、思路清晰。

他生逢戰亂,在日寇飛機的不斷轟炸中,出生在逃難路上。

1937年底,老家浙江桐鄉的房子被日軍燒毀,全家就一路逃難。父親走路,母親正懷着他,也隻能雇一輛獨輪車。

就是這樣艱苦地走,日本飛機還不停地在頭上轟炸。人就隻能躲在稻田裡,那是冬天,非常冷。

徐匡迪就出生在逃難路上,父母起名:“徐抗敵”!

一路颠簸到了昆明,後來進了西南聯大附小讀書。

一次老師對他說:“日本鬼子的日子長不了了,你也不用這一輩子抗敵,要不要我幫你改一下名字?”

徐匡迪那時候上小學二年級,也不懂。老師就拿毛筆寫了“匡迪”兩個字,他不認識,就問老師什麼意思呢?

老師寫了“匡扶正義,迪吉平安”,說拿回去給你爸爸媽媽看,問他們同不同意。

回家一問,父母欣然同意,就此由“徐抗敵”更名為“徐匡迪”。



在徐匡迪看來,他強烈的家國情懷,與小學教育有很大關系。

他們的老師大多是東北流亡學生,家鄉被日寇侵占,都有很深的故土情結。而且當時是全面發展,小學音樂教育也非常好,老師是西南聯大藝術系畢業的,教正規的五線譜。

抗戰勝利後,徐匡迪回到杭州上學,小學中學都是重點。中學是杭州高級中學,到現在已經出了47位院士。

因為喜愛音樂,高考原打算考藝術院校,但最終在建設新中國的激情鼓動下,考進了全國重點大學——北京鋼鐵工業學院。

不過,當時徐匡迪還不知冶金為何物。

第一次看到煉鋼爐,被吓了一跳,但後來成為冶金領域權威專家。



1982年,徐匡迪應邀去英國帝國理工大學做訪問學者。當時,他是上海工業大學教授。

對他而言,英國此行非常震撼。

當時,國内還在用糧票、肉票、油票、布票等等,還是短缺經濟。他到倫敦的第二天,準備買點日用品,然後就可以埋頭搞科研了。

穿過市中心的海德公園有個大超市,他以“震驚”來形容:“五顔六色、琳琅滿目,裡面什麼東西都有!”

于是,他決定選修宏觀經濟學。

找到授課教授,問他這裡為什麼商品這麼豐富?

問是這麼問,但徐匡迪心裡想,你們這種帝國主義國家,還不都是從殖民地剝削來的。

那位教授回答:“市場經濟是競争經濟,要供大于求才能競争。隻有競争才有效益,隻有競争才有質量,隻有競争才能夠使客戶滿意。”

這番話和這門課,都給了徐匡迪很大啟發。



英國進修結束後,1984年,瑞典蘭塞爾公司邀請徐匡迪去當副總工程師。而且,當時沒有總工程師,其實他就是總工程師。

工作了一年多,公司高層非常滿意,把徐匡迪的夫人也請去,還說要把他們的小孩也接過來念書,就是希望他長期留下來。

正好此時,上海工業大學的錢偉長校長到瑞典來,住在徐匡迪家裡。因為他家裡條件比較好,早上有粥,還會蒸點饅頭之類。

錢偉長跟徐匡迪深談了一次,意思就是讓他回來,但沒有這麼明說。

錢偉長就講他當年國家那麼困難的時候,交通都不通,他還是堅持要回國,就是想為國家做點事。講得大家流淚,最後徐匡迪說:“您放心,我會回去的。”

臨别時,蘭塞爾公司高層給徐匡迪寫了非常好的評語,說他在這裡的工作超過所有其他工程技術人員,永遠歡迎他回去工作。



很多年來,坊間一直流傳,說徐匡迪從政,是因為跟着朱镕基去了一趟歐洲。

我當面向他求證,徐匡迪笑着把故事講了一遍。

那是1990年底,朱镕基帶隊出訪歐洲,他當時是上海市委書記兼市長。

朱镕基提了一個要求:“我們對外要有新形象,我帶出去的團員都要講英語,不要翻譯,行不行?”

他就親自挑選團員。原來的名單中沒有徐匡迪,因為他當時是上海市高教局長,而朱镕基此行主要是為了招商引資。

後來決定加一位教育界人士,便請徐匡迪随行。

出訪中,有一站是巴黎的證券交易所,因為法方總經理不肯講英語,中方就請了駐法大使館的文化參贊來翻譯。參贊是學法國文學的,對巴爾紮克、大仲馬絕對熟,但不懂經濟專用名詞。

遇到疑難的單詞,徐匡迪就幫他解釋了一下,比如可轉換債券、指數期貨等。

朱镕基聽了有點懷疑,他說你怎麼會懂這些東西?

徐匡迪說:“我前幾年在瑞典蘭塞爾公司工作時,對這些都接觸過。”

朱镕基聽在耳朵裡,在回國的飛機上就找徐匡迪談話。

他說:“我已經打電話回去,跟市裡領導商量把你調到計委當主任。“

因為大家很熟就比較随便,徐匡迪說:“開玩笑吧,有沒有搞錯啊?”

朱镕基嚴肅地說:“什麼搞錯,我不跟你開玩笑,你到底怎麼樣?”

徐匡迪說:“你找錯人了,我是一個不喜歡計劃經濟的人,我怎麼能夠去當計委主任。”

沒想到朱镕基哈哈大笑:“哎呀,我終于找到一個不喜歡計劃經濟的人,去當計委主任了。”

回國一個月後,徐匡迪正式調任上海市計劃委員會主任。



徐匡迪當過教授、大學校長,也當過上海的高教局長、計委主任、市長,後來又當中國工程院院長、全國政協副主席。

而他最難忘時光,還是在1992年到1995年,擔任上海市副市長兼計委主任這一段。

這正是上海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期。

那時,計委是矛盾焦點,不到晚上11點離不開辦公室,門口常有人排隊。因為要批項目,批了項目就有錢,就可以做各種事情。

當時,上海一年可以用來建設的資金隻有37億元,幾乎所有的部門都來要,那肯定打破頭啊!

後來,徐匡迪想了個辦法,提出計委不做具體項目的評審人,而是根據市委市政府具體要求來“切蛋糕”,最終由市委常委會來決定。

這樣一來,就是反過來計委來催各部門了,為什麼項目還不定下來?計委也就不分錢了,而是來調度資源。為了做好資金調動,後來成立了上海國際投資公司,把錢放在那裡,計委可以管理。

另外,計委還要思考怎麼把資産變現。

當時上海建了南浦大橋和楊浦大橋,向世界銀行和亞洲銀行各借兩個億。按當時官方彙率,相當于20億元人民币。建好以後收費通行,請一家香港的資産評估公司來估值。他們算下來每年回報率是12%,8年可以回本,按股市評估市場現值52億。

徐匡迪向市裡彙報,說這個錢與其白白放着,不如賣掉49%的股份,變現的資金可以繼續造徐浦大橋、盧浦大橋。

“就是要轉變計委的職能,再也不要成為矛盾的焦點,總是弄到晚上11點下班了!”



1995年2月,徐匡迪當選上海市市長。一直做到2001年12月,差不多7年。

徐匡迪跟我說:“我比陳毅市長還多一年,陳老總是1949年來,1955年離開的。”

他當市長的時候,浦東的大部分還是農村,而南北高架、浦東國際機場、内外環線、金茂大廈、香格裡拉賓館二期、東方明珠電視塔,都在建設。

那是上海發展的關鍵時段,在徐匡迪看來,當時辛苦是辛苦,但上海有一個設計精、運轉快、效率高的政府機構,副市長、秘書長、副秘書長,都是質量非常高的。

他們大多數是重點大學畢業,差不多一半人有在國外工作學習的經曆,同時還有基層工作經驗,都當過局長、委辦主任,或者校長、大企業經理等。

“市政府不是衙門,而是一個議事決策的機構,大家在一起做事,比較愉快。”

我說,在那個大建設年代,你作為市長,最擔心出事吧?

徐匡迪也很感慨:“應該說我也是提心吊膽過日子。但上海的幹部素質是高的,都是非常敢擔當的。如果隻靠市長一個人,就是不吃飯不睡覺也沒用啊!一支好的幹部隊伍最重要。”

徐匡迪又說到一件讓他難忘的事。

2001年,在上海開APEC會議,這是“9?11”事件發生後,時任美國總統小布什的首次出訪。

會前,美國的安全官員來了很多次。突然在開會前三天,他們提出車隊經過的浦東世紀大道上有幾十個窨井蓋,下面是下水道,說這個不安全,擔心有人放定時炸彈。

中方跟他們說,每天晚上會派人打開蓋子檢查,等到車隊經過往返時,每個窨井蓋上站一個警察,他們同意了。

但到會前記者招待會時,美聯社記者又把窨井蓋的問題提出來。

徐匡迪這樣回答:“我隻可以告訴你絕對保證安全,但是如果告訴你是怎麼保證的,可能就不安全了。”

大家都鼓掌,外交部發言人也笑了,會後跟他說:“你這個回答好。”



2001年11月底,徐匡迪前往巴黎作上海申辦世博會的陳述,回滬後即卸任市長,前往中國工程院履新。

在當時,這是個不小的新聞,大家都覺得有點突然。

我們聊到這個話題,徐匡迪說:“組織上考慮,我到中國工程院工作。工程院院長不是任命的,要經過主席團提名,然後全體院士無記名投票,得票2/3以上才能當選。所以組織上希望我早一點過來,先擔任黨組書記,因為黨組書記中央可以任命。這樣就可以把工程院的工作先熟悉起來,也讓大家對我有個了解過程。”

那一年,徐匡迪64歲。按照規定,正部級的市長隻能當到65歲,他也做了好退的思想準備。

之所以走得很匆忙,是因為需要他去巴黎作申博陳述,報告人必須用英文或法語,當時擔心如果臨時換人去做陳述,效果可能受影響。

去巴黎之前,徐匡迪就知道要走了。卸任市長後,當時的駐法大使吳建民還打電話回來問,說這會不會影響到申辦?後來,國務委員吳儀跟他說明了情況。

在徐匡迪看來,組織上讓他早一點去工程院是對的,選舉院長的時候他得了96%的票。

後來徐匡迪夫人曾說,不當市長可以多活十年。

因為壓力小了很多,而且當時還沒當全國政協副主席,比較自由,可以到處逛。他們夫婦幾乎每天都在玉淵潭公園走上三五十分鐘。

若在上海的話,是根本沒有時間散步的。



還有一個花絮。

當時初到北京,工程院還沒有自己的辦公樓。有一次,徐匡迪去見朱镕基總理,說起在賓館辦公。

朱镕基說:“徐匡迪你好大的膽,中央剛出了紅頭文件,不許在賓館辦公。”

徐匡迪說:“面積不大,4乘14,就是4個14平方米的标準間。一間是我的辦公室,一間會議室,一間卧室,還有一間秘書住。采光不好,白天晚上都要開燈,隻有一件事情不錯,有4個廁所。”

朱镕基聽了哈哈大笑,說:“趁這兩年财政還有點錢,你想辦法去造個辦公樓吧。”

徐匡迪說他還算人緣好,當時北京市很支持,主管城建的副市長張百發更是不遺餘力,選了市中心這塊棚戶區,到2007年就建成了。

現在工程院辦公樓是北京著名的綠色建築,水是循環利用,屋頂有太陽能闆,能耗是一般标準的1/3。


十一


不可否認,上海市市長雖然不是徐匡迪擔任過的最高職務,但肯定是他從政生涯中的高光歲月。

聊起那7年的市長生涯,他最感欣慰的是,上海逐步變成了一個國際化的城市,也成為一個大家都向往去工作、去生活的地方。

而以前,上海老百姓有過一句口頭禅:“上海搞不好的。”

那時候工人下崗、交通擁擠、住房困難、基礎設施落後、國企沒有競争力,而等到徐匡迪離開上海的時候,上海人已經開始為上海感到驕傲,說明上金年会市的品質在發生變化。

當選市長的第二天,上海電台采訪徐匡迪,請他給上海人民提一個希望。

他就說,希望上海人不要把外地人叫鄉下人,要“海納百川”。

徐匡迪之所以這麼說,跟他當年一次遭遇有關。

60年代初,他初到上海工作,有一次去中百公司買東西,說的是普通話,問了幾個問題,營業員愛理不理,意思是你到底想不想買。

“那時候,上海人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。”

後來,因為參加“四清運動”,被派到南彙去。那裡的農民聽不懂普通話,不說上海話就沒法交流,于是他就慢慢就會了上海話。

讓徐匡迪感到高興的是:

現在去上海,發現上海人都講普通話了。


十二


徐匡迪曾多次跨界,我請他說說不同職務的不同感受。

他說,做教師時,每年從招生開始,直到畢業分配,都要參與,應該說是一種鍛煉。

後來當校長就更加綜合,但是相對于計委來說,它對于社會、對于經濟,包括對人們的生活,沒有這麼深的影響。

高教局在某種意義上講,是重點大學的放大,那時候這個局要管上海32所大學。

現在回想做過的領導工作中,徐匡迪說,校長可能是最難的。

因為學校是一個學術民主、思想自由的地方,教授可以指着校長罵,說校長你這個說法“是錯誤的,我不同意”,然後可以揚長而去。

“他是教授無所謂啊,工資一分錢也不少。這個在政府裡面不可能的,局長怎麼敢罵市長,遞張條子最多了。”

徐匡迪總結:“校長最難當,市長最辛苦。我做市長那是真辛苦,早晨7點鐘離開家,晚上不到11點半回不到家啊。”

教授校長局長,

主任市長院長, 

80載人生歲月,

終究一介書生!